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2022.01.08 Sat

◆ 第一章 乐园

怡婷浮出笑,唇语说:“真难看。”思琪本来想回,你才难看。话到了嘴边,和糖一起吞回去,因为说的怡婷,那就像真骂人。

席上每个人的嘴变成笑声的泉眼,哈字一个个掷到桌上。关于逝去青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

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

出租车顶被照得黄油油的,焦灼她的脸颊

◆ 第二章 失乐园

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

伊纹笑到身体跌出衣服

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

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

她们脸上养着的笑意又醒过来,五官站在微笑的悬崖,再一步就要跌出声来。

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

那点头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顺。

李老师背着一身的光,只看得见他的头发边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灯光照成铂色的轮廓,还有胁下金沙的电风扇风,他的面目被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轮廓茸茸走过来。

她没有一点空隙寸断在他身上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

思琪感觉脸都锈了,只有眼睛在发烧。

伊纹姐姐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

思琪说:“姐姐,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

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

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

思琪她们搬到台北之后,李国华只要在台北,几乎都会来公寓楼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师走在路上,尽管他们从来不会牵手,思琪都感觉到虎视的观众:路人、柜台服务生、路口广告牌上有一个一口洁白牙齿的模特——风起的时候,帆布广告牌掀开一个个倒立的防风小三角形,模特一时缺失了许多牙齿,她非常开心。老师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事。
上台北她不想看一〇一,她最想看龙山寺。远远就看到龙山寺翘着飞檐在那里等着。人非常多。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几炷香,人往前走的时候,烟往后,往脸上扑,仿佛不是人拿着香,而是跟着香走。有司姻缘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绩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着李国华衬衫的肩线,她隐约明白了这一切都将永远与她无关。他们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单蒙起来就连神都看不到的事。
高中时期她不太会与人交际,人人传说她自以为清高,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变了。可是怡婷说变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其他小孩在嬉闹的时候有个大人在她身上嬉闹。

忠孝节义像倾盆大雨淋着她。

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

惊奇的是她们脱逃之后总有一番大义,死地后生,柏油开花,鲤跃龙门。一个人被监禁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份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

他只草草说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她马上知道他又在演习他至高无上之爱情的演讲,又在那里生产名言,她不说话了。世界关成静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

楼下便利店外拔掉消音器的摩托车声,蒸腾到七楼就显得慈祥了。

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

她心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并不比前者更蠢。高风把裙子吹胖,把裙上的花吹活。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就要死了。这时候,往下竟看见对面那公寓管理员又在看她,脚钉在地上,脖子折断似磕在后颈,也没有报警或喊叫的意思。仿佛他抬头看的是雨或是云。思琪心里只出现一个想法:这太丢脸了。马上爬回阳台,利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脚。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可以肯定这会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在阳台肝肠寸断地哭,传了越洋短信给老师:“这爱让我好不舒服。”后来李国华回来了也并不对短信表示意见。老师是爱情般的死亡。爱情是喻依,死亡是喻体。本来,这个社会就是用穿的衣服去裁判一个人的。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会读到,思琪写了:“一个晚上能发生的事真多。”

老师是爱情般的死亡。爱情是喻依,死亡是喻体。

英文老师的眼镜颤抖得亦有贼意,

中年妇人把他引进大客厅,右手臂戏剧化地荡开,一个个小姐如扇展开来。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琳琅满目。目眩神摇。

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

厚厚的沉默,翻来覆去的沉默,镶上金边的薄透圣经纸翻页的沉默

你的睫毛在挠痒我的心,可是它没有格格笑,它痒得哭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说了令你困扰的话。可是想想,觉得自己给你带来困扰,这样的想法也好像在自抬身价。总之很抱歉。

说‘为你好’太自以为是了

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随着时间开始腐烂,

款式简单的婚戒长年不脱,紧箍着左手无名指,而皱纹深刻的指关节看起来比戒指更有承诺的意味

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

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

你对我就像我对一维一样。这是爱情永不俗滥的层递修辞。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不知道他是多绝望或多乐观才这样再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幽谷投石子。

说的陪字,出口了马上后悔,不尊重伊纹姐姐对伤痛的隐私权利。

◆ 第三章 复乐园

毛毛发现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只湿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毛毛低声说:“我出门了。”门静静地关起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开过。

我们都是学艺术的人,可是我犯了艺术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谦虚来自满。我不该骗自己说能陪你就够了,你幸福就好了,因为我其实想要更多。我真的很爱你,但我不是无私的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就好像记忆的胶卷拉成危险的黄布条。

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张太太把手围在李老师耳边,悄声说:“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连我,连我都宁愿看连续剧也不要看原著小说,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读文啊,你说是不是啊?”

◆ 后记

“文学是最徒劳的,且是滑稽的徒劳。写这么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这么多年,我写这么多,我还不如拿把刀冲进去杀了他。真的。”

“我怕消费任何一个房思琪。我不愿伤害她们。不愿猎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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