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告诉你一切，余下的终归寂静。
南方的风有种柔和，在这里它却狂野到能把你掀起来。这段距离有它的理由，哈罗德。
有时候，当你看一件事觉得困难重重时，另一个人却可以只用一个微笑，就让问题在你的眼前云开雾散，直接明了。
归根结底，我们都在寻找它们——所谓的规则。我们从最诡异的地方将它们顺手拈来，如果它们似乎起过一次作用，我们就一辈子照章行事，全然不顾他们后来或许会引发的不快与困难。
我当然记得，我满脑子都装着过去的歌曲。我会坦白一切，不会害怕。
我心想，我要睡了，睡吧，睡吧，但那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没有一觉呜呼。
我在那栋海滩小屋里住了二十年，从我离开你和金斯布里奇后就住在那里了。那个地方是我的一部分，就好像过去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的骨头也是我的一部分。
在村里，我们经过成排刷白的黑燧石村舍，大地像一本季节之书般打开。灌木树篱只剩光杆。去年的树叶像小蝙蝠一样吊在树上，一道挪威云杉绿化带在风中摇摆。没有切维厄特绵羊的踪影。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一直在寻找这些地标，却没有道别。但有时你不说这个字是因为，你以为有些什么仍在继续，而实际上它已结束。
矮个子男人不能穿高跟鞋真是个遗憾，本来这世界能省去很多麻烦的。
你能看到他们瞥一眼他，又瞥一眼我们，同时紧抓着他们手里的那杯茶和华夫饼干，就好像死亡能传染，而只有日常事物才能拯救他们。
那个母亲警告性地瞪了她女儿一眼。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别跟有保质期的人说话。
说到时尚，你主要的趣味似乎就是融入背景。
与她会面后，我走啊走啊，但都没有用，我躲不过她对我说的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回忆就非得保留地这么清晰。我才想起一小片，整幅画面就忙不迭地杀了回来，而其它的东西，比如那些我愿意记起的东西，却了无踪影。
我身边都是彼此相系的人，有说有笑，憧憬着他们彼此相系的未来。这让人难堪，所有的一切。太多的幸福，让窗户蒙上了水汽。
他身上有种很害怕很小心的感觉，在行李和喧嚣声中谨慎前进。他似乎不熟悉这个地方。看起来像只玻璃做的动物，手脚太过纤弱。最后，他在一家人的旁边找到一个空座位，挤在边缘坐下。他一直在检查自己的袖口、头发、鞋子，当人们没有自信，需要提醒自己的身体界限在哪里，世界的其他部分又从哪里开始时，就会这么做。
越多人关注他，他看起来就越痛苦。我耻于说出口，但我坐着旁观时，心里想的是，好。就让这个孤独的人别扭。至少不是我。
于是我把这一想法修饰得更加温和。
我一度希望可以不再想你，我试过忘记，但遗忘需要太多力气，还不如干脆接受你就是我缺失的一部分，就这样继续下去。
自由的，喜悦的，无所期待。
我听到他们骂我，模仿我走路，我扬起下巴，故意蹒跚得更厉害。他们要笑的话，就应该学得更像一点。
我发现自己在留心听你的声音。
一朵灰色的低云自东向西把天空拉出褶皱。暮色的花园颜色黯淡。有一种静止，不过是纳比尔式的静止。它在孕育混乱。远方，海在翻腾。
雨要来了。
我希望你带了伞，我的朋友。
或者，最不济也要有一顶防水帽。发生的每件事都被我封存进了脑海的琥珀中
他们都穿着精致的深色衣服，连小女孩也是。或许这家人是听到消息后换的衣服。或许他们觉得有必要穿出悲痛感。
晚上，那些石头都在月光下发光，有时我捡起它们，都能摸到、闻到他们抓住的阳光。
催眠自己说你爱上了一个人，要比日复一日地忍受他更容易。我们告诉自己陷入爱河，是为了故步自封。
最好还是吃吃糖和倒着唱歌吧，不要去冒险打乱我们已经拥有的微小事物。
我们会老去……我们会老去。你会卷起你的裤腿。我会管住我想吐露真相的嘴。
房间里波澜不惊。只有一只桃子。
那味道就像饮下夏天那么美好。
今晚的花园很平静。不是安静，而是平和。我在屋里能听到芭芭拉在她的房间里唱歌。有人咳嗽。有电视机的声音，还有夜班护士换班结束时的笑声。风吹皱了北海，珍珠白的月光洒在树顶。
我等待。
我回忆。
一抹上扬的微笑。一只鞋上的磨损。一道散落的阳光。我盯着窗户，大地在变换秋天的景象：赤褐色、金黄色和绿色轮番上演。它们就像水彩画的颜料，渗进湿纸中，我不知道是雾气让他们流动，还是我的眼泪。
我再次坐下，坐得很正，不敢再牵动一丝肌肉，生怕身体会趁头脑阻拦之前把我拽下火车。
我知道我们会哈哈大笑，因为同一样东西发笑也可以是另一种在一起的方式。
人们上车，搭一小段路，谈论未来，而我一个人坐着，没有归属。只是在移动。就连车厢的内饰都比我生动。
远处，烟雾从烟囱里呼呼涌出，都被往一个斜角吹，就像巨大的灰色床单晾在空中。
戴维注视着窗外的漆黑。忧郁的瘦脸在黑暗中航行。
他静静地坐了片刻。然后他吃完了他的提拉米苏。把玻璃碗都刮得干干净净。真奇怪，即使生命中的重大事件发生时，我们也试图把它渺小化。
我们都听到了，但没人说话。我们只是看着她，就像一个孩子看着另一个惹了麻烦的孩子，或者一个开车的人放慢车速，目睹一起撞车事故。我们试图理解，却不愿意交换位置。
我考虑了我的人生。没有派对，没有人致辞说我善良，没有特别的裙子，没有五彩纸屑。没有人每晚都和我坐在一起，也没有人每个清晨在我身边醒来。尽管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选择，我拥有一座花园和我的独处但站在阳光里我还是觉得冷，吃不下东西。
那是一根变黑的浮木，大概有我的手臂长，但弓成了一个打结的 V 形，两头都磨脆了。它满身悲伤，几乎让我停止呼吸。
突然清除一个人这种方式，是在提醒我们自身的脆弱，之后又会继续习以为常地过活，继续以为自己无坚不摧。
你们听说弗莱出什么事了吗？他们似乎急于告诉彼此，因为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悲剧，但没有触动他们的任何神经。
外面有车，有海鸥，有傍晚沿着河口散步的人们。每样东西都理所应当。除了戴维·弗莱没了。
常态与悲痛欲绝之间仿佛不再有界限。
似乎没有人嘴边有合适的词语可供使用，还是保持沉默或者至少坚持老生常谈的措辞更安全。
你在哭泣，但不想让我看到，于是我瞟一眼自己的脚来让你好受些。
你的儿子死了，世界吞下那条消息后继续运转。
早上我打开百叶窗，出乎意料的是，它立在那里，像一根金色的船桅闪闪发光。我的花园又启动了。但这次不用维护什么，让我轻松许多，因为再也没有理由害怕失去它了。我不再需要向其他人展示我爱情的美好。我病了，只剩精力把它留存于心。
等我接近楼梯天井时，从底层照上来的一注强光突然倾入整片漆黑。
你的移动全无逻辑，就好像你的悲恸不知如何安放。
我小心地关上身后的破门，就像用一个沉默的句号标志一个句子的结束。
所以你看，人们很少是我们直观认为的样子。就连故事里的反派都会摇身一变，吓到我们。
今天早上，内维尔没有坐在娱乐室里他那把自动躺椅上面。下午也没在。
送葬人的灵车——
好了。剩下的你都知道。
我把内维尔的花夹在笔记本的两页纸之间，因为我无法在花园里照顾它了，你懂的。正站在无力的阳光里。
你和莫林，你们看似希望家里的花园里有一堆残骸。或许我应该说，看上去你似乎需要它。你需要看到你内心的崩塌。
“我现在开始忘记他长什么样了。我才失去他几个星期而已，但当我开始试着在脑海里想他的样子时，有些部分已经有点模糊，我没法看清他。我的头脑怎么能那么对我？”
留在这里感觉不对，太私密了。但同样地，走开也是一种抛弃。
那个晾晒的活儿中，有种格外空洞、孤独的东西。
事物并不总以消失的方式终结。也不总是以突然出现的方式开始。你以为会有一个时间说再见，但人们往往在你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消失。我指的不单是死亡。
人群一发现她的身影，马上都转向她，就和等待医生的家属预期听到扭转人生的消息时一样，满脸堆笑，就好像那能影响判决。
那么寂静，房间都在呼喊。
我开始哭。不是痛苦的哭。是一种解脱。既然现在我的脑海里已然成歌，已付诸纸上，现在我的铅笔把它们变成了线条，尾巴和小卷，我就可以放手了。我的头脑安安静静。悲伤还未过去，但它不再作痛。
我对你的感觉除了爱，没有其他，因为我看到，你去看望一个人却发现自己宁可离开，这有多难。我记得以前我坐进你的车时，你常常看向别处，就好像你害怕我会让自己难堪。我真希望自己能端坐起来，像任何有尊严的人一样，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次我们之间没有雪。没有街道。没有窗户。看我，哈罗德，我说。你就看着我。你看，你看，你看到了我。你没有走开，没有喘气。你靠得更近。
这就是我得到的结论：对于不理解的东西，如果我们努力去找的话，总有可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或许，偶尔那么一次，去接受我们不理解的东西并就此打住，反而更加理智。做出解释有时就是缩减可能。如果我相信一样事物，而你相信另一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