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缺乏实践和思考,人们都只能彼此相爱而不加深思。
“你能毫无保留地发表谴责当前状况的新闻吗?”
“对那些有所保留的东西,我的陈述是毫无用处的,”他补充说,“所以我不会提供支持你的信息。”
里厄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对圣茹特斯特一无所知。他说的只是一个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感到恶心和厌倦的人说的话——尽管他喜欢他的同胞——但就他自己而言,他拒绝和不公平及妥协的真相发生任何关系。
到了第四天,老鼠开始成批死亡。他们像潮水一样从地下室、阁楼、下水道涌出来,来到光亮的地方,身体毫无指望地摇晃着,然后做出一个像芭蕾舞一样的转体动作,倒毙在惊恐的旁观者脚下。
就像承载我们房屋的地面正在净化自己的体液,把体内形成的脓疮和脓液抛到体表一样。
人们或许会说,米歇尔的死标志着第一个时期即那些令人困惑的异象的结束,以及另一个非常难过的时期的开始,在后一个时期里,早些日子的困惑逐渐被惊恐取代。根据后来发生的事件回顾第一个阶段,市民们认为他们绝对想象不到,我们的小镇会被选中成为大批老鼠在光天化日下死亡,或守门人身患怪病不治而死的场所。在这方面他们是错的,他们的看法显然需要修正。尽管如此,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习惯的力量无疑会像平常一样获得胜利。但我们社区的其他成员,不全是佣工或穷人,将要走上米歇尔所走的同样的道路。自那以后,恐惧以及伴随着恐惧的认真反思,开始了。
但是鼠疫迫使他们过静止的生活,把他们的活动限制在市里某个令人乏味的地方,让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思念中寻找慰藉。因为当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的时候,由于这座城市的小,他总是回到同样的街道上,而这些街道常常是在快乐的日子里和现在不在身边的人曾经走过的地方。
因此,他们也认识了所有囚犯和流放者的根深蒂固的悲哀,那就是生活在毫无用处的回忆里。即使他们无时无刻不思念的过去,也只有苦涩的味道。因为他们本可以把那些令人遗憾的和亲人来不及做的事情一起加进回忆里,如果他们等待的亲人归来,那些事情也许已经完成了;正像在所有的活动里一样,即使是他们作为囚徒生活里相对快乐的活动,他们也一直徒劳的希望不在场的亲人加入。因此他们的生活里总是有一些缺失的东西。对过去的敌视,对现状的不耐烦,对未来的逃避,我们像那些被迫在铁窗背后生活的人,心怀愤懑。然而逃脱的唯一办法是在想象里让火车再次开动起来,用虚构出来的门铃的叮咚声来填满寂静,然而实际上门铃顽固地保持着缄默。
毫无疑问,这些人你在任何时候都能在尘土飞扬的城里看到,他们孤单地徘徊着,默默思念着只有他们才熟悉的令他们更快乐的家乡的黄昏和黎明。稍纵即逝的想象,像飞舞的燕子一样扰乱人心的消息,清晨时的露珠,或者阳光偶尔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造成的奇怪的闪光,所有的一切都能成为他们苦恼的来源。
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冷漠的苍天,满足于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也许能够及时给人们的性格里加入一些好脾气,然而,人性遭到的破坏已经使其失去了意义。
而且,在这种极端孤独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指望邻居的帮助;每个人都必须独自忍受自己的烦恼。如果有偶然的机会,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试着向别人说了心里话,或者吐露了自己的一些想法,那么无论得到的回答是什么,十有八九是会令他伤心的。然后他会发现他和那人谈不到一起去。因为当他倾诉自己长期埋藏在心里的个人痛苦,已经在爱情和悔恨之火中慢慢成形的感受时,这些东西对他的倾诉对象却毫无意义,后者认为那是司空见惯的感情,是批量生产在市场上交易的悲伤。无论是友好还是恶意,回答通常是不得要领的,而交流的尝试也不得不放弃。至少对那些无法忍受寂寞的人而言,这是千真万确的。由于别人无法找到那些真正有表现力的词汇,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聊聊流行话题,平淡无奇的老生常谈,趣闻轶事及日报上的新闻。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最真挚的悲伤也要用日常交谈的套话来勉强应付。只能借助这种表达方式,鼠疫的囚徒们才能确保看守的同情和听众的兴趣。
比如说,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碰巧被疾病带走,几乎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发生了。从和幽灵般的记忆漫长而无声的交流中,突然被拉进永恒的寂静,不再有任何痛苦。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很爱你,但是现在我太累了。我走了会痛苦,当一个人重新开始不需要很多快乐。
是的,在那个时候,他能够安心地感到她是完全属于他的。因为凌晨 4 点人们很少做别的事情,即使前一个夜晚是不忠的夜晚,这一刻他们也会沉睡。是的,每个人都在沉睡,这种想法使人安心,因为无法安宁的心盼望持久而真实地占据爱人的心;或者,如果关山阻隔,就让爱人进入持续不醒的无梦长眠,直到重聚的那一天。
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天已经耗尽了自己的力量,把所有的热情投入到千千万万朵处处盛开的花朵之上后,此刻正在和炎热和鼠疫联合作用下奄奄一息。
在早期的时候,当他们认为这次的传热病和其他的流行病很相像的时候,宗教是能够稳住阵脚的。但是一旦这些人认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们就转而考虑及时行乐。所有白天刻在他们脸上的可怕的恐惧,在火热而布满尘土的黄昏都变成了一种使他们热血沸腾的狂热的兴奋和原始的自由感。
然后我不得不时常经历人们的死亡。你知道有些拒绝死亡的人吗?你听到过一个垂死的女人用最后一口气发出的“我不要死”的尖叫吗?啊,我都经历过。后来我明白我永远不可能面对这种情景无动于衷。我那时候还年轻,我对这一切感到愤怒。后来我变得平和多了。只是,我永远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人们死去。我想就是这样。然而——
然而,既然世界的秩序注定是死亡,如果我们不仰面看着没有任何回应的苍天,拒绝信仰上帝,用我们的力量和死亡作斗争,那样会不会对上帝更好呢?愚昧无知是人世间罪恶的根源,如果缺乏认知,好心能造成和恶意同样大的危害。总体而言,人类的善是多于恶的,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人类或多或少是愚昧的,这就是我们称为恶习和美德的东西。最不可救药的恶习是一种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因此认为自己有权力杀戮的愚昧。杀人者的灵魂是盲目的,而缺乏透彻的认知,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善和真正的爱。
从地球的各个角落,隔着千万里的陆地和海洋,善良而好心的演说者们试图表达他们感同身受的心情,他们确实说了,但同时也证明每个人都是无力分担他们看不见的痛苦的。“奥兰!奥兰!”呼叫声徒劳地越过海洋,里厄也满怀希望地徒劳地听着;每当一场长篇大论的演说开始,都带来一道横亘在格朗和演说人之间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奥兰,我们和你同在!”他们充满感情地呼喊。不,医生对自己说,只有爱和携手赴死——“这是唯一的路。他们太遥远了。”
月光下,只看到灰白的城墙和横平竖直的街道,没有树木的阴影,也完全听不到路人的脚步或狗叫声。这座死寂的城市只是一堆庞大的、一动不动的立方体,其中一尊尊被人遗忘的捐助者和伟人的雕塑无言地凝立着,石头或金属雕刻出来的脸庞显示出人类过去的样子。在沉沉的天幕下,这些平庸的偶像占据着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冷漠的表情正如我们死水一样的生活,或者说,我们生活的归宿。即一座死亡之城,瘟疫,石头和黑暗将灭绝一切声响。
因为全城的经济活动被迫中断,出现了大量的失业人口。在多数情况下,从他们中间找不到管理人员,但是招募干粗活的人很容易。从那时开始,贫穷显示出了比恐惧更大的力量,特别是因为存在风险,这类工作有比较高的报酬。
市民们已经适应了,他们不得不默默承受,因为除此别无他途。自然,他们仍然有痛苦和不幸,但他们不再感到难熬。可是里厄却认为这是不幸的,因为习惯绝望比绝望本身更令人灰心丧气。
他唯一的抵御办法是拉紧内心用来约束感情的绳结,让自己变得强硬起来。
“这孩子的病情早上没有得到缓解,是吗,里厄?”
里厄说没有,但这个孩子比平常人坚持的时间更长。
背靠墙壁的帕纳卢似乎有几分支持不住自己,他阴郁地说:
“如果不幸夭折,他受的苦也更长。”这些人是被遗忘的人,而且他们都明白。他们的熟人因为考虑其他事情忘记了他们,这是可以理解的。至于那些爱他们的人,因为求情或筹划把他们弄出隔离营而耗尽了心力,也忘记了他们。他们一心想把他救出去,结果却忽视了要营救出来的人。这也是正常的。一旦想到这里,你会发现即使在最不幸的时候,一个人也无法真正牵挂另一个人。因为,真正牵挂一个人,那就意味着每分每秒,一心一意的牵挂,无论是家务事,有苍蝇飞过,还是想挠痒痒,都不能分心。但是人们总会为苍蝇和发痒而分心。这就是日子难过的原因。而且这些人都很明白。
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像死掉的世界,总有一天,当一个人厌倦了牢狱、工作和勇气时,就会渴望起另一个人的笑容、关切和挚爱的心灵。
在城市的一面,痛苦在紧闭的百叶窗后继续,而不远处的大街上则一片欢腾。即将来临的解放也是两面,一面是欢笑,一面是泪水。
我母亲也像这样,我喜欢她那种同样的谦逊,我一直想和她在一起。8 年来,我始终不能承认她过世。她只是比平时更不显眼而已,然而我回过头,她却不在哪里了。
塔鲁的脸扭曲着,露出一个微笑。
“谢谢你。我不想死,我会争取活下去。但是如果我失败了,我也想死得体面一点。”然而鼠疫再次竭尽全力试图打乱人们用来对付它的办法,它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出现,然而又在看似牢牢站稳脚跟的时候突然消失了踪影。又一次,它企图把水搅浑。
然而病魔似乎被寒冷、灯光和人群驱赶,从城市的黑暗深处逃了出来,躲进这个温暖的房间,对一动不动的塔鲁展开最后的袭击。瘟疫已经无力在天上挥舞它的连枷,而是在这个房间沉重的空气里轻声呼啸。这就是里厄听了几个小时的声音,他要制止它,让它在这里也承认失败。
在那时他谈起过病人在病床上过世之后,从病床上感受到的那种平静。是的,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同样肃穆的间隙,战斗过后的暂时平静,这是一种失败的平静。但是这一刻的寂静包围着他的朋友,似乎触手可及,又和从鼠疫中解放出来的街道和城市中的寂静是如此的浑然一体,面对此情此景,里厄感到这是一次决定性的失败,这场失败结束了战争,又把和平本身变成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痛苦。里厄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到了安宁,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但他感觉自己从此以后是不可能找得到内心的平静了。就像一个和亲骨肉分离的母亲,或一个埋葬了朋友的男人一样,暂时的麻木之后是永恒的哀伤。
里厄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爱自己。可是爱一个人是不够的,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自我表达。
当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始于同一个站台的令人肝肠寸断的分离也在一瞬间,在贪婪地拥抱住已经变得生疏的躯体的同时宣告结束。
不过,这些泪水也使他无法断定埋在他肩窝里的那张脸是他曾经朝思暮想的脸,还是正相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以后他会弄明白的这个疑团的。至于眼下,他只想像周围的所有人一样,相信鼠疫来了又去,但爱情始终如一。
他们一对对依偎着回到家里,带着战胜鼠疫的欢欣,对周围的世界视而不见,全然忘记了痛苦和那些乘坐同一辆火车却发现没人等候他们、默然无语、正打算回家证实他们担心的事情的人。对那些现在只感到新的痛苦,或者正在悼念失去亲人的人而言,情况是非常不同的,他们的离别之情反而在此刻达到了顶峰。这些母亲,丈夫,妻子或爱人,他们的一切快乐已经随着某个被埋葬在无名墓地或已经化为灰烬的人远去,对他们而言,鼠疫还在那里。
几个月来,他们一直把个人的感情放在次要地位,在这一天,他们把几个月来累积的热情全部发泄了出来;这一天是他们得以幸存的日子。明天再去过沉默拘谨的正经日子吧,至于眼前,人们无论出身,都像亲兄弟一样挤在一起。死亡的威胁不能达到的平等,至少在这几个小时时间里,在解放的快乐中得到实现。
许多男女和家庭看似在平静地散步,其实更大程度上是在重温他们曾经遭受过苦难的地方,同时向新来者指出或明显或隐藏的鼠疫的痕迹,或者说历史的遗迹。在少数情况下,他们乐于充当向导——作为有阅历和经历过鼠疫的人——
他们不提恐惧,却对鼠疫的危险夸夸其谈。这是一种无伤大雅的乐趣。每当他想在成千上万名受害者痛苦的呼声里加入自己的评论时,就会想到他自己的痛苦没有一种不是别人的痛苦,而在一个痛苦往往需要一个人孤独承受的世界上,这反而是一种好处,于是他就因此作罢。
就像变魔法一样,街道两边紧闭的百叶窗齐齐打开,窗户口挤满了好奇的观众,警戒线后也一下子冒出很多人。
“告诉我,医生,他们打算为鼠疫中死掉的人树一座纪念碑,这事是真的吗?”
“报纸上是这样说的。纪念碑或者纪念柱。”
“我就知道!还会有人演讲呢。”
老人笑得气都透不过来。
“我都能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我们亲爱的……’接着他们就回去吃大餐了。”但这个晚上是解放的夜晚,不是叛乱的夜晚。远处,一片暗红色标记出城里的大街和灯火通明的广场。这个自由的夜晚,欲望无拘无束,汇成了里厄耳边的声声洪流。
城外黑沉沉的港口升起了政府的第一批庆祝礼花。城里的人用一片悠长低沉的欢呼声迎接了这一刻的到来。科塔尔,塔鲁,那些里厄爱过而又失去的男男女女,所有这些人,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有罪的,都被遗忘了。
里厄医生正是在此时决定撰写这篇记录的,他的目的是不在事实面前保持沉默,为鼠疫的受害者作证,为他们遭受的暴力和不公平留下一点回忆,也是为了记录一个人在这样的苦难中学到的东西:在人类身上,令人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令人鄙弃的东西。
是的,里厄一边倾听城里的欢呼,一边想到,这样的欢乐终究是处在威胁之中的,他了解这些快乐的人们所不了解但可以在教科书上看到的东西,那就是:鼠疫杆菌绝不会完全死亡或消失,它们能够在家具或衣物里休眠数十年。他们在浴室、地下室、行李箱、手帕和旧纸张里耐心地潜伏着,等待着冥冥中的指令或人类的不幸,到那时,鼠疫将再次唤醒它的鼠群,送它们去某座幸福的城市传播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