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加缪
2021.05.21 Fri
  1. 因为狗比人的寿命短,所以他们就一同都老了。

  2. 但是在他看来,它真正的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3. 我希望今天夜里外面那些狗不要叫,否则我会以为那是我的狗在叫。

  1. 坐下来后,他们都看着我,令人困惑地摇着头,他们的嘴唇深陷在牙齿掉光的牙龈里。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向我打招呼并试图说点什么,还是因为年迈导致的不自然的动作。我倾向于认为他们跟我打招呼,但他们这样一来,造成了一种奇怪的效果,看着这些老人围坐在门房身边,一边严肃地看着我,一边摇晃着脑袋。有一阵子,我有了一种荒谬的感觉:他们坐在这里审判我。

  2. 我们换好衣服后,她盯着我的黑领带,问我是否在服丧。我解释说我妈妈昨天死了。“什么时候?”她问。我回答:“昨天。”她没说话,但我认为她有点害怕。我正要向她解释,说这不是我的错,但转念想到我向老板做过同样的解释,这样做很傻。但是,不管傻还是不傻,人们总是难免感到一点愧疚。

  3. 像往常那样,当我听某个人说话听烦了,想要摆脱他时,就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

  4. 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种程度上,既可说日子漫漫难挨,又可说苦短天多。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有“昨天”与“明天”这样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义。

  5. 他说我不想见妈妈的遗容,说我抽了烟、睡了觉、喝了牛奶咖啡。这时,我感到有某种东西激起了全大厅的愤怒,我第一次觉得我真正有罪。

  6. 可以说,人们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开的情况下处理这桩案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我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

  7. 我听着他侃侃而谈,听见了他说我这个人很聪明。但我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优点,到了罪人身上就成为了他十恶不赦的罪状。

  8. 我对开枪杀人的行为,的确一直并不怎么悔恨。但他那么慷慨激昂,却使我感到奇怪。我真想亲切地、甚至是带着友情地向他解释,我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真正悔恨过。我总是为将要到来的事,为今天或明天的事忙忙碌碌,操心费神。但是,在我目前这种处境下,我当然不能以这种口吻对任何人说话。我没有权利对人表示友情,没有权利抱有善良的愿望。想到这里,我又试图去倾听检察官的演说,因为他开始评说我的灵魂了。

  9. 他说他一直在研究我的灵魂,结果发现其中空虚无物。他说我实际上没有灵魂,没有丝毫人性,没有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准则,所有这些都与我格格不入。他补充道:“当然,我们也不能因此而谴责他。他既然不能获得这些品德,我们也就不能怪他没有。但是,我们现在是在法庭上,宽容可能产生的消极作用应该予以杜绝,而代之以正义的积极作用,这样做并不那么容易,但是更为高尚。特别是在今天,我们在此人身上所看到的如此大的灵魂黑洞,正在变成整个社会有可能陷进去的深渊,就更有必要这样做。”

  10. 重要的是,要有逃跑的可能性,要一下就跳出那不容触犯的规矩,发狂的跑,跑,就可以给希望提供种种机会。当然,所谓希望,就是在街道的某处,奔跑之中被一颗流弹击倒在地。尽管作了这么一番畅想,但现实中没有任何东西允许我去享受这种奇遇,所有的一切都禁止我作此非分之举,那无情的机制牢牢地把握掌握在手中。

  11. 比方说,有好几次,我就制定起法律来。我改革了刑罚制度,我注意到最重要的是要给被判处决者一个机会。即使是千分之一的机会,也足以把很多事情都安排好。这样,我觉得人就可以发明一种化学合成品,服用后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使受刑者死去(我想的就是受刑者)。条件是,让受刑者本人事先知道。经过反复考虑,冷静权衡,我认为断头台的缺点就是没有给任何机会,绝对没有。一锤落定,绝无回旋,受刑者必死无疑。那简直就是一桩铁板钉钉的公案、一个不可更改的安排、一份已经谈妥了的协议,再没有回旋余地。如果由于特殊情况,那断头机失灵,就又得再砍一次。因此产生了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那就是被处决者还得期望断头机运转正常。我这里说的是不完善的一方面。在某种意义上,事情的确如此。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我不能不承认,整个严密机制的全部奥秘也在于此。总而言之,被处决者在精神上不能不与整个机制配合。他要关心的就是一切运转正常,不发生意外。

  12. 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我扯着嗓子直嚷,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我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猛地一股脑儿倾倒在他头上。他的神气不是那么确信有把握吗?但他的确信不值女人的一根头发,他甚至连自己是否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干脆就像行尸走肉。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我以这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我干过这,没有干过那;我做过这样的事,而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而以后呢?似乎我过去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我也许会被判无罪的黎明。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是有重要性的,我很明白是为什么。他也知道是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整个那段荒诞生活期间,一种阴暗的气息从我未来前途的深处向我扑面而来,它穿越了尚未来到的岁月,所到之处,使人们曾经向我建议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间不再有高下优劣的差别了,未来的生活也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切实在。其他人的死,母亲的爱,对我有什么重要?既然注定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生活幸运儿都像他这位神甫一样跟我称兄道弟,那么他们所选择的生活,他们所确定的命运,他们所尊奉的上帝,对我又有什么重要?他懂吗?大家都是幸运者,世界上只有幸运者。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这么说来,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重要呢?沙拉玛诺的狗与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区别,那个自动机械式的小女人与马松所娶的那个巴黎女人或者希望嫁给我的玛丽,也都没有区别,个个有罪。雷蒙是不是我的同伙与塞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这有什么重要?今天,玛丽是不是又把自己的嘴唇送向另一个新默尔索,这有什么重要?他这个也被判了死刑的神甫,他懂吗?从我未来死亡的深渊里,我喊出了这些话,喊得喘不过气来。但这时,有人把神甫从我手中救了出去,看守们狠狠吓唬我。而神甫却劝他们安静下来,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转过身去走开,消失掉了。

  13. 他走了以后,我也就安静下来了。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满天星光洒落在我脸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这时,黑夜将尽,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凄然去世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14. 默尔索在感受到人的生存荒诞性的同时,又面临着人类世俗与社会意识形态荒诞的致命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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