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太宰治
2021.05.21 Fri
  1. 说不上为什么,那孩子的笑脸,愈看愈让人感到莫名的厌烦与阴森。那根本就不是在笑。那孩子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他握紧双拳的站姿便是证据。人,是不会在握拳的同时还笑得出来,只有猴子才会。那分明是猴子的笑容——只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神态如此诡异的小孩)
  1. 他穿着校服,胸前的口袋露出白色手帕的一角,两脚交叉坐在藤椅上,面带笑容。这次不再是满脸皱纹的猴子笑脸,而是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了,却不知为何,还是与常人有异。类似于血气的凝重,或是生命的艰涩之类切实的东西,在这笑容中概不存在。那笑容不像鸟,而像鸟轻盈的羽毛。他笑着,如同一张白纸,让人觉得,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2. 这次他没有笑,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他坐在火盆边伸手烤火的间隙,生命就会自然消亡一样。这着实是张令人厌恶、触霉头的照片。(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长相如此诡异的男子)

  3.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4. 于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他人。
    那是我对人来最后的求爱。我对人类极度恐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靠滑稽这根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可心里头,却是拼死拼活,以高难度的动作汗流浃背地为人类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5. 受人责备或怒斥时,或许没有人能保持好心情。但我在人们怒不可遏的脸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加可怕的动物本性。寻常时候,他们似乎会将这本性刻意隐藏,但一有机会,人类可怕的真面目就会在愤怒中不经意的暴露出来。就像在草地上安稳打盹的牛,冷不防甩尾,“啪”地打死牛肚子上的牛虻。每每见到人类露出本性,我都惊悚得汗毛倒竖。而一旦想到,这种本质或许是人活于世的必备资质之一时,我简直要对自己绝望了。

  6. 若我惯于讲实话,也许能理直气壮地把他们的罪行告诉父母,但我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全然了解。我一向对“向人诉苦”不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母诉说,还是向警察或政府诉说,最终还是会被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打败,任由他们花言巧语,喋喋不休。

  7.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但我仍然认为向人诉苦不过是徒劳,与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我想,除了继续以滑稽的言行出世外,我别无选择。

  8. 相互欺骗的双方竟都相安无事,甚至并未察觉相互欺骗之事——我以为,人类生活中无处不是这样单纯、明了的不信任之举。但我对相互欺骗没多大的兴趣,因为我自己也从早到晚扮丑逗笑,欺骗众人。我对那些教条的仁义道德不甚关心。而那些相互欺瞒却又过着单纯、明了生活的人,抑或相互欺瞒却胸有成竹地面对生活的人,着实令人费解。人类终究未能让我明白其中真谛。若我能明了,或许就不必如此畏惧人类,也不必竭力讨好众人,更不至于与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苦难。

  9. 在海边,靠近海岸线处,二十多株黝黑的高大山樱并排耸立着。新学年伊始,山樱树便抽出片片褐色的新叶,在蓝色海洋的映衬下,绽放着绚烂的花朵。待到樱花散落之时,花瓣落入大海,点缀在海面上,落樱乘着海浪,在海岸线上起起伏伏。

  10. 为别人着迷,或被人迷恋,感觉都很粗俗、戏谑,有得意洋洋愚弄他人之感。

  11. 和他在一起,永远无需担心两人走得累了,会陷入难熬的沉默。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曾无比担心那可怕的沉默降临,于是在那之前,我便拼命搞笑,以防冷场。

  12. 在我眼中,娼妓既非人类,也非女性,像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中,我却能放松身心,沉沉睡去。他们没有半点欲望,单纯的可悲。或许我身上有某种气息能让她们感受到同类的亲昵,娼妓们总是对我展现毫不作伪的善意。那是真情流露的善意,是不带任何勉强的善意,是对一个不知是否还会光顾的客人表露出的善意。有些夜晚,我在这些白痴或疯子般的娼妓身上,仿若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13. 与躺在那群白痴娼妓的怀里安然入睡的感觉完全不同(首先,那些娼妓是快活的),和诈骗犯的妻子度过的那个夜晚,于我而言是获得解放的幸福一夜(我想,在这本手札中,再也不会有一处肯定的言辞用得如此笃定、如此狂妄了)。

    但仅此一夜。次日清晨,睁开眼睛,起身离开,我又变成那个轻薄的、矫揉作态的小丑。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趁着还没受伤,我想及早和她分道扬镳。于是,我又开始施放搞笑的烟幕弹。

  14. 但我这种嫌麻烦地性格绝非出于狡猾,而是因为在女人这种生物眼里,和男人上床这件事与早晨醒来后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她们像是能忘记上床之事,将昨天与今天完美地切割成两个世界。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我尚不能完全适应。

  15. 我并不感到惋惜。我的占有欲本来就不强,即使偶尔稍感遗憾,也不会公然展现自己的支配欲,我没有与人争夺的勇气。甚至于日后的某一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侵犯,竟也一言未发。

  16. 我总是尽可能地避免介入人世间的纠纷。被卷入是非纷争的漩涡,让我感到恐惧。恒子与我不过是露水姻缘,她并不属于我。对这种事,我不该有“可惜”之类的多余欲念。

  17. 在世俗的眼光中,恒子连得到醉汉的亲吻都不配,是个难看又穷酸的女人。这未免太出乎我的意料,对我来说犹如五雷轰顶。

  18. 靠近公寓窗外的电线上,挂着一个风筝。春天的风卷着沙尘,刮破了风筝的脸,可它依然紧紧缠住电线,摇摇摆摆的像在点头。每当看到它,我都会面色发红,忍不住笑,那个风筝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靥之中。

  19. 我甚至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神爱世人,只相信神的惩罚。在我看来,所谓信仰,不过是为了接受神灵的鞭笞而在审判台前低头。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绝不相信有天堂。

  20. 圆滑处世的才能?我简直哭笑不得。我有什么圆滑处世的才能!不过,像我这种恐惧人类、逃避世人、总是敷衍了事的人,是否无意间契合了那些奉行“明哲保身(原指明智的人不参与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的事,现在指因怕犯错误或有损自己利益而对原则性问题不置可否地处世态度)”之道的精明狡猾之徒的处世论呢?人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

  21. “不过,你这玩弄女人的放荡生活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再这样下去,世人可不会饶恕你。”
    所谓“世人”,到底是什么?是人的复数吗?世人的实体究竟在哪里?一直以来,我茫然不知,只觉得世人应该是强大、严厉又可怕的东西。但经堀木一说,“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这句话我呼之欲出,终归还是怕惹恼堀木,欲言又止。
    (世人可不会饶恕你。)
    (什么世人啊。是你不会饶恕我吧?)
    (做这种事情,世人一定会要你好看。)
    (什么世人啊。是你会要我好看吧?)
    (世人迟早会葬送你!)
    (不是世人,是你要葬送我吧?)

  22. 同样的事反反复复,只需遵循与昨日相同的惯例。倘若避免大喜大悲,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前方路遇挡路之石,蟾蜍都会绕路而行。

  23. 我听见静子低声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声。
    我将门打开一条细缝向内窥视,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它一蹦一跳地在屋里转圈,母女俩追着它跑。
    (真是幸福的母女俩。我这种混蛋夹在她们中间,只会把她们的生活弄得更糟。质朴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若有神明愿意听我祈祷,请赐予我幸福吧,哪怕平生只有一次。请赐予我一次幸福吧。)
    我多想就这样双手合十,蹲身祈祷。但我悄悄掩上门,转身去了银座,从此再也没回过那间公寓。

  24. 世人——我似乎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何谓世人。世人就是人与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之争,人活着仅是为了在争斗中取胜。人们互不屈服,即使奴隶也有其卑微的报复。所以,除了当场决出胜负,人们没有其他生存方式。他们冠冕堂皇,以个人为争斗目标,战胜一人再迎战下一人。世人的困惑便是个人的困惑。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个人。如此一来,我对人世间这片亦真亦幻之海的恐惧大为减弱,不再如以往那样劳心费神,永无穷尽,即是说,我开始只考虑眼前需求,变得厚颜无耻。

  25. 她是酒吧对面一间小香烟铺老板的女儿,十七八岁,叫祝子,皮肤白皙,还长着一对小虎牙。我到铺子里买烟时,她总是笑着这样劝我。

  26. “你还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不过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让我来转告你,有空去高园寺那边玩。”
    即将忘却的时候,却飞来一只怪鸟,用喙啄破我记忆的伤口。过往的可耻和罪恶的记忆转瞬间在眼前浮现,我坐立不安,恐惧到想要大吼大叫。

  27. 比起祝子的身体被人玷污,祝子的信赖被人玷污这件事更令我难过。我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痛不欲生。我这样一个人,惹人生厌,畏畏缩缩,只顾看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之心早已破裂。于我而言,祝子那信赖他人的纯真心灵宛如青叶的瀑布,清新怡人。但这份纯真在一夜之间化为黄色污水。看吧,那晚之后,祝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十分敏感。

  28. 不幸。这世上不幸的人各式各样——不,毫不夸张地说,这世上尽是不幸的人。但这群人能够堂堂正正地向这个世界抗议自己所承受的不幸,“世人”也大度地给予他们理解和同情。可我的不幸源于自身的罪恶,无法向任何人抗议,若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类似抗议的言辞,恐怕不止比目鱼,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他们以为我哪有资格提出抗议。我究竟是俗话说的“任性狂妄”,还是与之相反,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呢?我自己也十分费解。总之我可谓是罪恶的聚集体,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陷入不幸,全无防范之策。

  29. 我的不幸,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绝的能力。我害怕一旦拒绝别人,便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但那一刻,我竟无比自然地拒绝了曾让我几乎疯狂的吗啡。或许是被祝子那“神圣的无知”打动了吧。哪怕只是一瞬,我也算是摆脱过毒瘾吧?

  30. 学生并不属于社会的某个部分。并且我认为,他们本就不该属于社会的任何一部分。我一向固执地认为,所谓的学生,就该是披着蓝色斗篷的恰尔德·哈罗德。学生是思考的漫步者,是蓝天上的云朵。学生既不能是编辑,亦不能是官吏,甚至不能是学者。于学生而言,成为市侩的社会人士是种多么可怕的堕落。但那并非是学生的错,一定是有人在其身后唆使引导。正因如此,我才会产生怜悯之心。

  31. 学生们,请牢记自己的特权,请为这特权骄傲。你不会永远拥有这种权利,啊,光阴真是倏忽即逝,因此请务必好好珍惜,切勿玷污了自身。待你们从学校毕业,地上的瓜分之事自会找上门来,纵使厌恶也必须接受。你们会成为商人,成为编辑,成为官员。但在神的宝座上与神并肩而坐这种事,走过学生时代便不会再有,错过后便永不再来。

  32. 过往岁月,我抱着独自战斗的想法一路走来。如今却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败下阵来,越发难以克制心中的惶恐不安。但我仍不愿向自己看不起的人低头认错,请求他们与我成为朋友。故此,我唯有独自一人,喝着劣等的酒,将属于我自己的战斗继续下去。
    我的战斗——用一句话来说明,即与因循守旧者间的战斗。与人们司空见惯的装腔作势战斗,与显而易见的阿谀奉承战斗,与寒酸之物、心胸狭隘的人战斗。

  33. 少年们啊,无论你们今后度过多少岁月,都请不要介意自己的容貌,不要吸食香烟,若非节日,也别喝酒。长大后,请多加爱惜那性格内向、不爱浓妆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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